【鸢颜文】雨宴(下)

原作剧情向

前文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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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雨夜后,颜良一直不敢在文丑清醒时直视那道疤。文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从病榻上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城里买了件遮疤的颈环。


颜良始终记得,那麻布质地的饰物摸起来糙如礁石,却未因为廉价而缩减染色工艺。那片青绿色缠绕在文丑纤长的颈间,如同细柳堆叠,仿佛风起时还能散出些香气来。


……层层软柳后,却藏着狰狞的疤。


即便知道文丑向来不在意外表,颜良仍会在想起那处疤时忍不住攥紧拳头,抿住嘴唇。这些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最后悔的是什么。


后悔没早一些察觉文丑弑父的念头?后悔没早一点回到家?后悔跟着泥地里的脚印找了过去?后悔一时震怒中伤了文丑?又或者……他后悔的是,那一刀,真切地在他与文丑之间割开了什么。


一堵金刚穿不烂的墙,一层轻薄朦胧的纱。


很多种,有很多种东西都回不去了。


可他说不清,道不明。


他无法挑拣出那晚愤怒中裹挟的其他情绪,也没办法回忆——让浑身被鲜血浸染,奄奄一息捂着脖子,嘴角带笑的文丑再出现在脑海里……他做不到。


从店里出来时,颜良有些恍惚。他低头盯着手中垂坠着宝石的颈环,指尖却像触碰到弟弟身上那层皮肤一样绷紧发烫。


这根手指几乎触碰遍了弟弟的每一寸皮肤……隔着层药酒,或是滑腻的药膏,沿着淤痕和伤口,一缕一缕、不紧不慢地按压揉捻。


文丑像是不怕疼一样,无论伤口有多深,在裹上纱布前都会温柔安静,笑着注视他。那笑容令他愤怒又烦躁,却总会在埋怨的话语破口而出时,被文丑示弱般的撒娇打断。


“兄长……我想吃荔枝冻了。”


“你好好躺着,我这就去给你做。”


文丑很少会示弱,示弱的方式也不过是叫一声“兄长”,偏偏这两个字是颜良的命喉,脑海中的无端臆想、文丑习惯性地自残自毁、甚至……哪怕文丑用刀抹了他的脖子,只要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他都会将一切抛诸脑后。


臆想。


是的,模糊不清的臆想一直盘踞在颜良的脑海。它会在与文丑肌肤相抵时膨胀起来,又会在面对面躺下、气息交融时横冲直撞。文丑的发丝会在睡梦中纠缠在他指尖,引导他一路划过弟弟的腰背,握住他的后颈……多纤细,仿佛一捏就断。


狰狞的疤让它看起来像一块断裂的白玉,无论疼惜它的工匠如何奋力地修补,也总在风雨来袭时摇摇欲坠,不小心错开眼,玉也许就自己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可就是这样的东西,让颜良忍不住想要触碰。


那是他留下的痕迹。


驰骋沙场的将军,负伤是常有的事,伤疤更被战士们当作荣耀与功勋,颜良却在袁公子问他想要什么嘉奖时毫不犹豫地要了瓶不会让伤口留疤的药。


因此,常常负伤的文丑,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一道疤……除了颜良留下的那一道。


也是最为致命的一道。


文丑的颈环在上次征战中,被敌军将领一个长枪挑破,喉咙处留下一道浅浅的划伤,即便下一秒文丑手中的长戟就捅入了那人的战甲,戳烂了他的胸膛,颜良依然在穿过万千军马与他回眸对视中看到了暌违已久的惊慌。


在看见那抹血丝的瞬间,颜良想的竟不是如何治愈那道疤,而是如何覆盖掉那道疤。


应该会很简单……刀子,轻轻划一个缺口。


不,他不该这样。


心底却燃起一股几近疯魔的渴望……他想舔舐那道伤口。这股渴望全变成了怒气,使他第一次杀红了眼,直到浑身失了力气跪倒在横尸间,文丑从远处疾速策马而来,扶住他的肩膀,声音轻柔又沙哑。


“颜良?怎么样?有受伤吗?”


鲜血弥漫的战场,文丑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清香。


应当是发丝上的味道。每日清晨为文丑束发后,这股味道就会弥留在他指尖,他养成了想起文丑时就会闻一闻指尖骨节处的习惯。


不知何时起,文丑开始注重打扮。他总穿着修饰身形的束腰,纤长的腿裹在长靴里,从飘逸的外袍中若隐若现,发带也坠着几颗青绿色的宝石,像极了孔雀翎羽。


文丑素来长着一张美艳的脸,这是与他初见时,颜良就了解的事情。可他近来却因此而惊慌。


——有太多人。太多人以一种令他不适的眼神打量过文丑,而文丑只回以平静的笑。


“阿文,我去给你买了新的颈带回来,你试试。”


颜良将颈带置于桌前,与卸下的发带放在一处,氤氲的水气从门缝中同文丑的声音一起漫过来,隔着纸窗,文丑从水中站起的身姿被模糊地勾勒,颜良忍不住咽了咽嘴里的话,就见文丑的影子一点点靠到窗边,声音也越来越近。


“颜良?”


门打开了,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那张美艳的脸和赤裸的胸膛,空气里裹着潮湿又温热的香气,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用温柔直视他,却如同千万根锋利的针刺进肠胃,使颜良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道疤如同文丑的唇,颜色艳丽。


颜良轻轻揽住文丑的肩,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衣物,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身上。


“天气冷,别着凉。”


文丑难得依着他,任自己被衣物严严实实地裹住,又自然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兄长,我想吃荔枝冻了。”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他读不懂的情绪,使颜良肠胃里的针扎得更深,也更痛。


文丑最终没戴上那枚颈带,就这样敞着脖子上的疤明晃晃地大摇大摆在军营逛了几天。士兵们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反而多了起来,连前来拜访的广陵王都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道狰狞的疤。


广陵王府中有只叫绣球的鸟,与儿时他与文丑共同养的那只幼鸟极像,他总是忍不住偷偷给那只鸟投食,文丑也总跟着一起,一来一往,不知何时文丑竟与广陵王亲近起来。


文丑有天突然对他说,广陵王与其他贵族不同,是个好人。颜良想到文丑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颜良,你是个好人。


心情突然烦躁了许多。


近来多雨,本该黏在他怀里嗜睡的文丑却总是不见踪影,袁大公子也总是深夜将文丑调走问话。


与焦躁一同碾压他的是一股排山而来的病热,他在这股病热中失了神智和知觉,只在恍惚中听见文丑焦急的声音,触碰到他冰凉的指节。


柔软细腻的皮肉贴在嘴边,熟悉的香气令人昏昏欲睡,朦胧中他看向文丑的眼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瞳孔中四处翻滚,像是连绵不绝的阴雨,缠绕着、侵蚀着,浸透了他的灵魂。


颜良想抬手抓住文丑的衣摆,却眼前一黑,只听见胞弟一向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好好活下去,兄长。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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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起暴雨,身上的热痛褪去不少。颜良睁开眼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阿文,回应他的却是长久沉默后,广陵王的一声叹息。


“颜将军,你醒了?感觉如何?”


“阿文呢?”


广陵王眼中的哀切正刺痛着他,仿佛将他再次推向那个鲜血从文丑喉咙里流淌的雨夜,那些血液沿着雨水一路奔涌,跨过十几个年头,终于再次来到他眼前,海啸般来势汹汹,死无退路。


迎战幽州铁骑从来不会出动蜉蝣军……文丑是打算赴死。


文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没人能比颜良更了解他。可他始终无法看透文丑望向他的眼睛,也读不懂自己的心。


马蹄踏入水坑泥地,盔甲和衣摆悉数甩上污点,轰隆的雷鸣夹着胸腔里翻着血腥味的隐痛,他用尽力气挥着马鞭,往前线战场去了。


文丑纤细的身姿在战场上是那样挺拔,他面带着笑容,英勇无畏地向前冲锋。雷鼓萧萧间,蔽空的旌旗也难以遮挡他摄人心魄的面容,无数雨点连绵不绝倾泻于大地,又如崩裂的珠链般四处飞舞。


他紧盯着文丑的背影,向着他的方向策马而去。而文丑似乎发现了他,顿时瞪大了双眼,脸上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缝,整张脸苍白起来,最后只笑了笑便扭过头冲向了敌军的将领。


发丝、鲜血、头颅。


颜良只觉眼前一黑,无边无尽的嘶吼从喉咙里涌出来,就像那个雨夜他无法按压住的鲜血。文丑的眼睛,微笑,指尖,气味……一切一切交叠在一起,怀中那件坠着宝石的颈带却万分沉重,他青筋暴起,咬着牙举起长刀,向着文丑坠马的方向奔去。


刺痛感席卷而来,天旋地转中脑海里只留下文丑看向自己时候的笑容,和那一声唤得轻轻的兄长。


他是有罪的。


无论是包庇文丑的弑父之实,还是对亲生弟弟有了亵渎之情,他都是罪无可恕的。


可当他睁开眼时,文丑竟拉着他的手趴在床榻旁,柔软的发丝垂坠在棉被上,蜿蜒成一条条通向桃源的河流,他怎能忍不住抬起手,偷偷抚摸心上人的发顶。


雷声乍泄,文丑的动了动撑起身子,见颜良睁开了眼,急忙往前凑了凑,额头紧贴着额头,呼吸在毫厘间隙中交缠。


“不那么烫了……还好吗?颜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还热吗?”


颜良很想说热,他确实热。


他盯着弟弟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没办法直视自己龌龊的心意,只能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件坠着宝石的项带,拉过文丑的手放在他掌心。


文丑眼底的神色暗了暗,又拉住颜良的手与他十指交叠,靠在他耳边的唇徐徐吐着气,声音婉转而轻柔。


“兄长,你替我戴上吧。”


颜良犹豫着重新接回项带,手掌扶住心上人的侧颈,在下一个动作来临之前,文丑先一步揪住了他的领口。


一个吻。


不算缠绵的吻,却异常凶狠。心跳的鼓点与窗外的雷鸣交响诙奏,冲撞着灵魂和耳骨,潮湿的空气都在这个吻中被点燃,呼吸、视觉……一切都被这个吻剥夺。


只留下绵软的触感和浓郁的香气,交织在手掌和胸口,使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渴望捧起文丑的脸颊,郑重地回吻过去。


撞塌的墙,铰碎的纱。


“阿文……我……”


“我爱你。兄长……我爱你。”


心上人的手掌被他轻轻按住,血浓于水的情感在闷热的熔炉中不可遏制地爆发,岩浆一般灌入浓稠的雨夜。


雨天最适合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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